“嬌妻文學”在職場里的G點，是商務飯局里的煉乳小饅頭

在現(xiàn)代社會，做個成年人是件很費勁的事情——既要把自己當成人，也要把他者當成人，任選一個都很容易成為痛苦的根源。

十幾年前周杰倫唱“回家吧，回到童年的美好”，近幾年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最火的流行語之一是“誰還不是個寶寶”——橫跨十余年，共同訴說著許多成年人想要回到過去，重新做人類幼體的渴望。

但如果對我們的許多流行文化做些觀察，會發(fā)現(xiàn)這種渴望并不完全是虛構，很多時候大家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成年人，內(nèi)里的心態(tài)其實更像個沒交作業(yè)的小學生。

小學生希望老師沒發(fā)現(xiàn)他，打工人則希望老板沒發(fā)現(xiàn)他。

小學生覺得老師最好是發(fā)現(xiàn)了仍然不在意，成年人則想要親密關系包容自己的所有錯誤，甚至寵愛。

前者讓流行文化誕生了“職場廢物文學”，主打一個想盡各種辦法，通過交談的話術、社交軟件的包裝，來讓自己在領導面前顯得“不靠譜”，最好讓領導在所有繁重工作時優(yōu)先忽略掉自己這個選項，有著質樸的幽默感。

后者更是由來已久，在流行文化中滋養(yǎng)了無數(shù)變種，幾百年前的公主童話，后來的“霸總文學”，都是如此。而近些年更為著名的類型則十分抽象，是“嬌妻文學”——主要表現(xiàn)形式為主人公在親密關系中享受著對方全方位的寵溺、照顧，甚至控制，用力地扇著現(xiàn)代平權教育的臉。

按理來說，這兩者都值得單獨寫一篇文章來闡述，奈何今天的主角在抽象程度上要更勝一籌，它干脆綜合了這兩種幻想，將打工人的牛馬自嘲，和“嬌妻文學”的自我矮化綜合在一起，創(chuàng)造出一種“嬌牛馬文學”。

離譜之余又詭異得十分合理——畢竟，小學生們總有個跟老師結婚的童年夢想。

這種“文學”的主要內(nèi)容，是描述主人公跟領導一起參加商務宴席，然后在滿桌的商務菜品當中，忽然出現(xiàn)了一道由他點的“小孩菜”的場景。

或是視頻，或是文字，這類“文學”往往會將炸雞薯條、藍莓山藥、煉乳小饅頭、芒果綿綿冰等食物，放上商務宴請的場景。

商務宴請是現(xiàn)代工作場域里一個被符號化、儀式化了的環(huán)境，在這個環(huán)境里食物的安排、用餐者的座次、交談的內(nèi)容，乃至每一個參與者的一舉一動，都有著嚴格的要求和固定的模式。雖是個關于“吃飯”的活動，但它已經(jīng)遠遠脫離了單純的“吃飯”范疇，故而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，這類“文學”所創(chuàng)作的場景，總能營造出極強的尷尬感。

但這類“文學”所著眼的，并不是這種尷尬，而是與之相反的“上位者對自己的寵溺包容”，在它們必用的句式“滿滿的商務菜里出現(xiàn)了一盤我點的XXX”之后，往往還會出現(xiàn)一重反轉，讓這種本應尷尬的畫面化作對主人公的肯定。

比如，強調(diào)這些菜品的出現(xiàn)，雖然對商業(yè)宴請來說是突兀的，但卻是餐桌上最受歡迎的。

或更不加掩飾地借“領導”之口，強調(diào)“原來XXX（主人公）還是個寶寶”，以此突出主人公處于“被寵愛”的狀態(tài)中。

但凡有過一星半點職場生活經(jīng)驗的人，都很難被這類敘述所觸動，因為它描繪的近乎是個完全虛幻的場景，正常的商務宴請很難出現(xiàn)參與者現(xiàn)場點菜的情況，“領導”的人格化表現(xiàn)，也很難像“嬌牛馬文學”描述的那般統(tǒng)一。

正常來說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創(chuàng)作未必那么講究真實感，有時比孩童還需要童話的成年人，也樂于接受一些虛幻故事。但“嬌牛馬文學”選擇了一個離大多數(shù)人的痛苦生活狀態(tài)太近的場景，讓它的敘述與眾人的生活經(jīng)驗沖突感過重，以至于童話感還未誕生，就被打工人的怨氣撲滅。

大家平日里在工作中承受的怨憤，被“嬌牛馬文學”用甜膩的氛圍包裹，使得一切變得更加難以忍受。于是，“嬌牛馬文學”也很快成為一種蔑稱，被網(wǎng)友群嘲。如果只是圖片難以傳達這種撕裂感，建議大家看看B站UP主“是紋子”的傾情演繹。

但與常識相悖僅僅只是“嬌牛馬文學”遭人厭憎的問題表象，它被群起而攻之的根本，在于這類視頻或文字，幾乎是赤裸地向權力獻媚與對打工人群體的背叛。

在它所構建的語境里，格外強調(diào)了食物本身的階級屬性，將煉乳小饅頭、芒果綿綿冰與“商務菜”對標，將這些所謂的“庶民食品”劣化成了低人一等的“小孩菜”。通過食物的選擇區(qū)隔開了“我”和“領導之間”的階級和權力地位，并自動默許了自己存在于低位狀態(tài)。

借助這種權力關系的明確，它又進一步地美化著權力的壓迫，將這些食物出現(xiàn)在“上位者的餐桌”，視之為一種特權和寵溺，又試圖用一種“上位者屈尊食用貧民菜品”的語氣，賦予上位者人格化的表現(xiàn)，試圖拉近上位者與下位者之間的距離，并在這種充滿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意味的幻想中，獲得虛無的自我肯定。

在“嬌牛馬文學”的幻想里充滿了天真的“童趣”，它對上位者的美化加入了大量的浪漫色彩，試圖用“上位者毫無味覺經(jīng)驗”的預設，軟化冰冷的階級溝壑，為“領導”賦予“身不由己”的人設，借以演化出“領導”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像普通人一樣享受煉乳小饅頭的美味，正好可以借助主人公不合時宜的“小孩菜”一飽口福。

這種“上位者也可憐”的手法，由古至今都是文藝作品中，拉近具備階級差異的角色間距離的慣用手法——用情感軟化階級隔閡，對人類這種會因情緒而改變想法的生物，可謂無往而不利。

但因為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信息爆炸，以及現(xiàn)代社會讓階級差異出現(xiàn)了新的隱性變化，這種“皇帝用的是金鋤頭”的想象，已經(jīng)很難有市場。眾人都很明白：有錢人不是不像我們想得那么快樂，而是“有錢人的快樂我們根本想象不到”。

故而“嬌牛馬文學”中，這類自以為是的浪漫幻想，反而像是一種“阿Q式的自我說服”，充滿譏諷意味。

說來奇妙，雖然“嬌牛馬文學”由頭至尾都充斥著讓人心生厭惡的權力崇拜與諂媚態(tài)度，但它卻很吊詭地道出了某種事物的真相，即——

親密關系的本質之一，就是權力關系。

將職場關系和戀愛關系用同樣的手法進行敘述，我認為是現(xiàn)代流行文化對權力關系拆解的一種進步。當“PUA”這個詞匯出現(xiàn)并流行后，它很快就被應用到了職場話題，并成為主流用語之一。說明，當代打工人對階級上升的停滯，以及“領導”與“打工人”間的權力壓迫關系，已經(jīng)有了相當明確的認知。

雖然權力崇拜在一個具備明確階級差異的社會環(huán)境里，已經(jīng)是根植于眾人潛意識中的事物，但這并不意味著權力有什么值得被美化的空間。權力并不神圣，打工人與領導之間的關系，大多數(shù)情況下就如充滿了愛恨糾葛的情侶關系一般——

像一攤爛泥。

尤其是近幾年，隨著“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”的說法越發(fā)流行，權力和權威的高高在上也越發(fā)脆弱，權力崇拜的迷思也越發(fā)轉入更加務實的語境。

“我們”與“他們”之間存在著的差距，不是能力、才華、努力的差距，而是運氣和冰冷的階級差距，這種認知也更加符合當下眾多年輕人的理解。

在這一語境下，“嬌牛馬文學”的諂媚，無疑是一種認知上的巨大倒退——逐漸膨脹成型的自我，讓各位打工人們無法接受如此赤裸的獻媚。

但就像“狠活殺不死的”一樣，“嬌牛馬文學”這種“爛活”也是殺不死的。

我們能夠大費周章地去剖析它的本質有多么惡劣、成為流行文化后帶來的影響有多么糟糕……但我們也必須承認，“嬌牛馬文學”是必定會出現(xiàn)，也必定會持續(xù)出現(xiàn)的——

這是“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黑暗面”。

圖源：電影《海盜電臺》

“嬌牛馬文學”是一個在權力壓迫結構下，自我中空的人，試圖將自身的價值感來源轉移到上位者身上的一種做法。當自我的價值無處體現(xiàn)與證明，將其交給上位者進行決斷，只要將自己矮化成為上位者的附庸，那么任意一點來自上位者的肯定，都將有媲美工業(yè)糖精的刺激甜味。

親密關系如此，職場關系也如此，這是權力關系帶來的幻想與妥協(xié)，無數(shù)的困局讓許多人下意識選擇了這劇毒的蜜糖。

也因此，它會成為無數(shù)針對性輸出的文娛作品的永恒模板。

在“嬌牛馬文學”前，“嬌妻文學”經(jīng)歷過非常多次的演變，或者說描繪“戀愛”的模板出現(xiàn)過很多次的演變。

最早的“王子與公主”童話，“王子”什么都不用做，只要親吻一下“公主”，就能拯救公主的人生。

后來的“霸總文學”，每個主人公都在享受著“霸總”為她承包的“魚塘”，享受著霸總的雙開門冰箱、三十六塊腹肌，以及被稱作“寵愛”的超強的控制欲。

富有支配和權力上下級的親密關系，在一開始還是遙遙無期的虛幻故事。

但再之后的“嬌妻文學”，已經(jīng)開始無比貼近現(xiàn)實?！鞍钥偂辈恍枰欢ㄑp萬貫，他只需要有跟“霸總”一樣的控制欲與寵溺，那每個普通人的生活，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“嬌妻文學”。

由“嬌妻文學”描述對象的階級下沉開始，這種將自我讓渡出去的“甜蜜”，正式在廣大范圍內(nèi)鋪開。

互聯(lián)網(wǎng)前段時間流行過“寶寶碗”文學，抖音前陣子也流行過“像送小孩一樣的女朋友上班、上健身課”的視頻內(nèi)容。

想要被愛、想要被寵溺，是每個人都共通的欲望。用虛無的自我作為代價，在這些流行文化產(chǎn)物里，被視作是能夠被接受的事情。

“霸總文學”“嬌妻文學”“虐戀文學”“嬌牛馬文學”，這些事物的存在與出現(xiàn)，都會像Porn一樣在人類的底層心理需求中扎下根莖。雖然社會一直在進步與演變，但組成它的人，在這幾千年里，心理需求和生理需求其實都沒怎么變過。

我們一直需要Porn，也一直需要幻想和爽文。Porn是生理的興奮劑，爽文就是心靈的鎮(zhèn)痛劑。“逆襲”“戀愛”“寵溺”這些詞條只要出現(xiàn)，就會有空虛的人需要它的慰藉。相較之下，因這些模板而生的內(nèi)容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，都是無關緊要的問題——

就像Porn的使用方式一樣，爽文要的只是爽那一下。

所以，有時候你會發(fā)現(xiàn)，所謂“人民群眾更高的精神追求”，像是個幻覺。

人類的大腦結構和生理結構，讓我們離不開Porn，也離不開互聯(lián)網(wǎng)這個糟心爛肺的泥潭。你們總說我們3DM是個“搬屎專業(yè)戶”，不妨看看為何我們每次“搬屎”之后的閱讀量——盡管我們這群非常別扭的人，總是會試圖“屎里掏金”一下，讓“搬屎”顯得不夠純粹，這點我們會檢討，但大概率不會改。

這當然很搞笑，但這也很現(xiàn)實。很無奈的是，如果不真的把自己當“寶寶”，那么成年人進入社會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認清事實。

你看，“下沉”就是這么件惡毒的事。

“人民群眾喜聞樂見”，朋友。

那我們能怎么辦呢？只能想象自己是幸福的。

但這樣一來，好像又是一篇“嬌牛馬文學”。

加繆說：“應當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”